作者:黎荔
图片模式
沈从文代表作《边城》中的主人公翠翠,是沈从文倾注着“爱”与“美”的理想的艺术形象。这个灵秀的湘西少女,从小没有父母,与摆渡的老船夫祖父相依为命。她是大自然的女儿,是快乐无忧的天使。鸟语花香,青山翠竹,古朴的吊脚楼,耸立的小白塔,一脉清流相伴随……这就是她生活的环境。她沐浴着自然的雨露,和着自然的节奏生长。老船夫忠厚老实,重义轻利,一副古道热肠。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渡船,不计报酬,不贪图便宜,只是以给人方便为乐。因为爷爷的影响,翠翠身上也流淌着淳朴善良的血液。“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这个可爱的湘西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沈从文用这样饱蘸情感的笔墨来描写她:“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沈从文没有浓墨重彩地描写翠翠的外貌,而是用“小兽物”、“山头黄麂”几个简单的比喻烘托出翠翠的生动与活泼,展现出她身上不染世俗尘埃的纯真与清新。
图片模式
黄麂,一种小型的鹿科动物,栖息在稠密灌丛中。生性胆小,警惕性高,食野果、青草和嫩叶,主要分布于中国的亚热带地区。受惊时,会猛撞进高草丛或繁茂的森林中,凭着它轻捷行动及灵活的躯干和敏捷的听觉器官,能巧妙地隐蔽自己而得到保护。《边城》中的苗族姑娘翠翠,被比喻成一只灵巧羞涩的小鹿。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这个美丽的形象,可以说是“优美、健康、自然”,不过,也见出翠翠多少有点怕生,可能由于从小没有父母,缺乏一种安全感,所以对陌生人的防范意识比较强,更是很少主动和陌生人交流。我觉得,这形象背后也藏着一种深深的隐痛:“黄麂一样……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这分明是在隐喻苗族先人在汉族的压力下,从中原地区向洞庭湖地区迁徙,并溯沅水退入湘西的深山里。深山是他们最后的庇护所和自由天地。水杨柳应该说,翠翠的形象凝聚了沈从文的文化恋母情结,铭刻下沈从文对湘西苗水杨柳族文化的无尽伤逝和眷恋。
图片模式
楚文化,因楚人、楚国而得名,是形成于周代的一种地域文化。她初成于江汉地区的苗蛮之地,是糅合了东方文化和荆蛮文化,《史记•楚世家》记:“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正是由于楚人长期处于非夷非夏、亦夷亦夏的特殊地位,才使楚人的民族偏见比较淡薄,容易与其它民族和睦相处。对鹿尤其是鹿角的推崇是楚文化中的一大显著特色。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乡土小说家,沈从文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呈现出浓郁的地域味道和独特的乡土气息,包含着较为浓厚的楚文化色彩。其中,沈从文倾注着“爱”与“美”的理想的艺术形象翠翠,就像小鹿一样,安静,羞涩,内敛,温柔。具有楚人个性气质的沈从文,在其湘西小说中对楚文化精神表现出特有的文化体认。
商周青铜器装饰艺术中,动物纹样的题材,鹿、犀、龟、蛇、牛、羊、熊、虎、鱼、蛙等,皆为常见纹样。鹿性温顺,机警善跑,在造型中极为常见。由于鹿性情温和善良,极容易猎取,它的皮、肉、骨、角都富有利用价值,浑身是宝,鹿皮可以制鼓,鹿角光洁可制角器,鹿骨可以入药等。鹿不仅可以为大地上的先民提供肉和制造工具、衣服、装饰品的原料,鹿在宗教仪式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公鹿每一年都有脱角,每一年又长出新的,而每一年大自然都会开始新的生长期,光秃秃的土地上会长出新的生命——就像鹿头上长出的角。对于生活在历史初期的人类来说,鹿角是新生和生命开始的象征,在人们要求祈求季节新生而长年进行的超自然的崇拜活动中,鹿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为什么鹿在楚文化系统中散发出独具魅力的风采呢?因为鹿与楚人关系是十分紧密的,这在大量的文献资料中可以得到证实。楚地自古就是鹿的繁盛之乡,先秦时期的江汉平原地域辽阔,水泽丰富,有大面积的浅水滩、芦苇地,是野生麇鹿安居的乐土,多种植物为鹿群提供了充足的食料。鹿性格温顺,幽居山林,逐食良草,恬淡、清浄,安于自然,楚人对鹿有着深厚的感情,视鹿为瑞兽。《庄子·天地》:“至徳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把鹿自由自在,悠然恬静,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看做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当人们把对这种安详和平的生活向往投射到鹿的身上,自然对鹿有着天然亲近的感情。在现代文学史上,流有“楚人血液”的沈从文在对民族文化的追寻与思索中,透过田园牧歌般的山村小说对巫楚文化进行了全新的演绎。沈从文在谈及《边城》创作动机时曾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准确理解这段话是把握《边城》内蕴的一条重要线索。他认为过去被理性所压抑和蔑视的“原始”和“野蛮”的东西,其实才是更符合自然宇宙生命的存在状态的东西,更是重铸现代人精神的良药秘方。
图片模式
看到丛林深处一群自由自在的麋鹿无拘无束地率性而为,寻觅食物、照顾幼雏、相伴嬉戏,我们会感到一种多么独特的乐趣啊!它们总是顺从天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小动物之所以能给人带来诸多快乐,主要是因为它们呈现了单纯简朴的人类本性。我常常觉得,看着梅花鹿这类活泼可爱的野生动物,它们圆圆的眼睛里透出的那种纯稚的表情,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它就是我们孩童时代常有的表情。只是,我们长大了,我们的知性发展了,我们变得聪明、变得世故,我们忘记了我们的孩童时代,我们丧失了孩童时代那种与自然水乳交融的能力,我们也丧失了生命欢乐感的体验。而《边城》中的翠翠,身上依然带着一种小鹿般的野性的生气。她黑黑的皮肤,光光的眼睛如水晶,天真活泼如小兽,善良淳朴如黄麂,从从容容无心机。她轻轻撑着渡船,溪边芦苇,拂水杨柳,还有园中菜蔬,都那么繁荣滋茂,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窸窸作声,枝头新蝉声音洪亮,两岸青山深翠逼人,竹林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鸣叫,小鹿般的一个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有时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快乐,有时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图片模式
我想到楚人的鹿角立鹤无法抵挡秦国的金戈铁马,最终产生了灭国的悲剧。楚国因为发展文化而灿烂,也因为发展艺术而最终丧失了英雄的称号。当我们的生活用战争来定义的时候,成熟的楚文化没有显示出它的伟大;当我们的生活以和谐与发展来定义的时候,远古的楚文化的优势便体现出来。因为它不是一个战争的文化,而是一个艺术的文化,是一个把艺术发挥到一个灵性高度的文化。
走笔至此,不禁有点出神。我想象在秋天丛林中,金黄色叶子飒飒作响,惘然的黄麋鹿,踏在枯干落叶上发出瑟瑟声。我想象在春天山坡上,有角的老鹿和初生的小鹿在奔跑,它们安静而迅捷地掠过,大片大片的杂花野草与湿润苔藓。树直挺挺地站在晨雾中,雾慢慢笼罩了山间。在小鹿寻觅过嫩叶的地方,白色的蛛网破碎了,青草倒伏着。漫山遍野树的枝柯,根本分不清哪一丛是老鹿的角。森林沿着小溪延伸到山顶,俯瞰着雾,没有一只鸟飞过。多么纯粹水杨柳,这就是幸福本身。一种宁静清新的气息,若即若离,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