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山冈,除了大片大片的芒花,再就是千里光的花了。
千里光的气势当然赶不上芒的恢宏与磅礴,但芒谢幕得早一些,冬天一来,它就与大地一样,一片枯黄了。而此时,千里光的艳黄却正烂漫在田野山冈树林之间,它几乎完全占据了整个冬天生机,又转身接过春的接力棒,一直开,到了初夏,那如柳絮般的种子还在风中飘摇,飘到田间,飘到乱石罅隙,飘到灌木丛,甚至飘到马路的中央,粘附到南来北往的车轮上,到处去生根,发芽,开花,又结籽。每当看见那轻飘飘的种子,我总会想起同一件事。
我的祖籍在江汉平原的监利,我的祖先不知是跟随哪一场风飘到了这偏远的长阳大山里来了,我走走停停,兜兜转转,故乡乐园乡变成了乐园村后,我从山里挪到了夷水之岸的县城,但终是未曾回到平原去。而比我更有出息的弟弟妹妹又一路奔到了北京,扎根下来,离那监利是更远了。我想,我们这棵木头上的菌子,可千里光片能不会再有谁去畅想关于监利的开阔平坦,反而会更眷恋着长阳的山高水长吧。
人其实也是上天手中的一枚种子,祂将你撒播何处,全是机缘,如千里光一样,我们会在一场又一场的风中,走南闯北,到最后,只有上天知道我们来自何方。我们与千里光是如此相似,但你或许还不认识千里光。
那么,你得去冬天的山冈或田野里去走一走。那壮观的队伍会一下钳住你的眼神,那是萧瑟之中剩下的最后的明艳色彩。一片片,一片片,一大片!阳光下,金色的花朵闪着迷人光泽,更重要是,它还有着菊的清香。
花朵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单单一朵,就会如尘埃一样落在沙地上那般被湮没。但成千上万朵时,那就不一样了。它们有足够的资本,勾着你的心,牵引着你的脚步,去站在那片灿烂面前。你会细细地去看,深深地嗅,轻轻地抚摸。每一朵花都是一轮小小千里光片的太阳,八至十片细细的如舌头的花瓣,围在桔红的花芯周围,也许是秋风刮了也许是秋雨打了,很少有一朵特别完整的花儿,但它们依然像小孩子张着缺了门牙的嘴一样,天真烂漫地笑着,笑着,你也会被那纯真的笑脸所感染,情不自禁,弯起嘴角。
密密匝匝的花儿身下,是千里光不同凡响的根茎,正是这些粗壮结实的根茎,成就了这秋冬的奇迹。
千里光的茎并不是细细软软的草藤状,而是像树干一样结实,新长的嫩枝呈绿色,而老去的则是棕色的木质了,每枝茎不断分叉,不断延伸,所以一蔸千里光,就可支撑起一个盛大的场面了——它们的茎叶,可以攀援五米之远。
此时,你会想,难道千里光的名字是因这样的蓬勃生长而来,是因为它所覆之处寸草不生吗?不对,看吧,在那茂密的枝间叶缝处,几株草,几蓬葛藤,几棵浑身是刺的灌木,正在呼吸着,伸展着,它们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千里光可不是霸道的物种。
据说,千里光这个名字与一个美丽的传说有关。
古代,有人家养有患眼疾的少女,无药可寻,后在一个百岁采药老人的指点下,用它金黄的花煮了水,每天热气熏蒸眼睛,花水擦洗眼睛,不久痊愈,且更加眼清目明,可以看到千里之外了,而它千里光的称呼也就应运而生,千里光——千里光明。
《本草纲目》有载,千里光清热解毒,杀虫明目。明目只是它的一项功能而已,感冒痢疾,皮肤湿疹,连妇科炎症,狗咬蛇伤,都有疗效,可谓内外兼修呀!故民间有“识得千里光,全家不生疮”之说。
小时候,常见村中有妇人迎风流泪,大人们讲,那叫“月风眼”,说是生了孩子或是流产之后,没有禁风,出月子后,也没请郎中收风造成的。收风就是“烧灯火”,村里的老中医很多有这个手艺,但近些年来,已经失传了。烧灯火是一种火疗穴位的方法,有明灯火和暗灯火之别。明灯火是医生将点燃的灯芯蘸上桐油,快速地点一下穴位,我烧过,很疼,留下的疤像现在点痣祛斑之后那么醒目,在结壳之前不能沾水,个把月才能长好,妇人脸上的灯火疤,似乎是刚生小孩的一种标志。早些年,我们湾里有个婶婶,就落下了月风眼,一年上头,眼睛水汵汵的,与人说句话的时候就得间或去揩下眼睛,那年头,只要无生命危险的就不是病,总是寻求一些不用花钱的小单方,她也是用了这千里光,内服外洗,不知不觉中,好了。接着说暗灯火吧,就是医生先将点着的桐油灯芯在自己手指上按一下,再趁温度按到病人的穴位上,不疼也不会留印子,一般治疗小儿惊风、肠胀气、高热都用这个方法,可惜,如今会这个疗法的老医生已经难觅了,如同某种珍贵的药材那样,了无声息地消失了千里光片。
但千里光这种平凡的野草反倒是越发蓬勃,没有了采药人,没有了用药人,也没有种地地的农民嫌弃它荒了庄稼,它们既自在又孤独,也许,还有失落吧。
毕竟神奇的医术没了传人,神奇的野草药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你识得千里光了吗?就是冬天最灿灿的野花。